南湖記

相山之南約八公里處，有湖曰南湖。此湖非大江大河之支流，乃昔人于此勘探采煤，經(jīng)年累月，枯竭沉陷所致。湖，深則十幾米，淺則兩三米，水天一色，碧波蕩漾。后歷經(jīng)增減，始得今日之貌，若翡翠鑲于相城大地之上。

湖之正面，以巨石鐫刻 “南湖公園”四字，飄逸若洛神飛天。沿湖建堤，遍植垂柳，一如蘇堤。因歲月既多，樹漸合抱。行其下者，枝葉扶蘇，蕙風(fēng)和暢；待至夜深，漏下月光，碎如殘雪，別有一番趣味。堤之側(cè)，人皆多植花木，以柳、松、梅、竹、柿、香樟、紫檀、火棘、金銀木、丁香、紫薇、木槿、枙子圍之。其中，專辟有梅花、櫻花、牡丹、桂花四園。二月，梅香盈袖，有西溪之雅；四月，牡丹花開，有洛陽之盛；七月，荷花滿池，有西湖之美。至于八月之桂花，九月之月季，更令游人，引頸以望，流戀不返。湖中筑有鳥島，一入秋冬，群鳥盤旋于頭頂，早出晚歸，聲徹云霄。偶有白鷺、大雁過往，讓人頓生去國還鄉(xiāng)之感。此時，于公門繁冗之際，若擁一小舟，泛游于湖上，見“山色如娥，花光似頰，溫風(fēng)如酒，波紋如綾”，豈不令人目酣神醉。昔者，范仲淹云：寵辱皆忘，把酒臨風(fēng)，其喜洋洋者矣。其樂，只可意會，豈可與人道哉！

湖以水為體，以物為用，依勢取形，廣設(shè)亭、臺、樓、閣、軒、榭、廊、橋。臨水有一亭翼然，曰南湖亭。登斯亭，可觀水，可觀山，可觀船，可觀人，可觀禽鳥，可觀晨昏，可觀春秋冬夏，可觀光風(fēng)霽雪，可鬧中取靜，可怡情養(yǎng)性。亭之側(cè)，尚存一居士林。每逢初一十五，善男信女，蜂擁而至，香煙裊裊，人影晃動，亦可謂盛事也。至于橋，勾連縱橫于碧水之間，尤以十七孔橋，最為壯觀。一橋飛架南北，雖非天塹，亦化為通途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，宛如彩虹飛跨于碧波之上。古人有聯(lián)曰：虹臥石梁岸引長風(fēng)吹不斷，波回蘭槳影翻明月照還望。此橋有頤和園十七孔橋之韻，欄上雕有石獅，栩栩如生。因橋之橫逸而出，將湖之空曠孤寂，化為一空。人立于橋上，有“高處不勝寒、何似在人間”之嘆。湖也因此橋，景無邊，色無界，意無盡，味無窮。

故世人無論老幼，皆奔走于南湖之中，徘徊于南湖之左右。有好事者，仿西湖十景，題名十八景，曰：長堤映山、蘆荻秋生、緣溪泊蘆、芙蕖聽濤、楊林聞風(fēng)、雪松草坪、柳堤尋芳、湖韻憶淮等，雖有詩文雅韻，但尋其內(nèi)涵，未免有意猶未盡之憾。更有好事者，又以西湖比之。然，西湖歷經(jīng)千年，其自然、歷史、文化之盛，南湖實不堪比其肩。余以為，西湖可比西子，南湖可比處子。倚門回首，卻把青梅嗅。其羞澀之態(tài)，猶若未嫁之時。濃抹固佳，淡妝更好。與洞庭比之，南湖有其勝，浩浩湯湯，橫無際涯，上下天光，一碧萬頃。與西湖比之，南湖有其韻，三秋桂子，十里荷花，煙柳畫橋，夕陽西斜。

天下山水之妙，有以詩傳之，有以畫傳之。然以詩以畫，概其全貌，總不盡然也。蘇軾云：不識廬山真面目。確有蘇子之明。南湖之妙，妙在空靈晶瑩，妙在性自天然。天然去雕飾，清水出芙蓉。一入于詩，不免落入窠臼，有脂粉之氣，溢美之嫌。一入于畫，雖桃紅柳綠，猶是滓穢太清，雖略見其貌，卻難見其神。故曰：看南湖之景，不可以一詩一畫為先見，需身臨其境，跳進(jìn)跳出，細(xì)加揣摩，其遠(yuǎn)近高低，稟賦性情，方能略知一二，窺其一斑。

南湖之勝，在近；南湖之窮，亦在近。勝時，朝車暮舫，徒行緩步，人人可游，時時可游。肩摩趾錯，男女雜沓，以擁簇為樂。且不必說意不在山水，即使桃容柳眼，游者又有幾人著意也。窮時，則人人得而輕慢，不屑一顧，如棄敝履。余細(xì)加觀之，在春夏則熱鬧之至，秋冬則冷落矣；在花朝則喧哄之至，月夕則星散矣；在晴明則萍聚之至，雨雪則寂寥也。明人張宗子嘗言：善游湖者，有三余，冬者，歲之余；夜者，日之余；雨者，月之余。雪巘古梅，何遜煙堤高柳；夜月空明，何遜朝花綽約；雨色空蒙，何遜晴光瀲滟。固深情領(lǐng)略，是在解人。宗子之言，大有深意，非經(jīng)世情涼薄、人情冷暖，不能出此語也。

余近觀左右，世人或奔走于仕途，或游移于商道，或汲汲于名利，或饕餮于口腹，或取諸于懷抱，或放浪于形骸，其俯仰之間，無不已化為陳跡。然，于山水之間，有幾人可稱解人哉！